少年的村庄,一直就风平浪静。直到来了一群知青,发生了那一场战事。
那个村庄其实是很美丽的,前面一条公路,后面一条河流,农舍俨然,垄平沟直。村庄过去叫六合垸,后来叫胜利大队,再后来改成岳家巷。村里没什么姓岳的人家,也不知道为何就叫了这么个名字。名字改来改去,对乡情是一种损害,就如拆房填湖,都是对我们心灵故乡的一种糟蹋。这也是特殊国情造就的一种特殊景观吧。
知青来的时候,村庄叫胜利大队。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知识青年这个群体和胜利大队这个名字,都是这个特殊年代的某种映照。那时候,城里的学生,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毕业以后,一律下放农村,这是毛伟人的创意。毛伟人说是让他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做红色事业的接班人。当时所有高音喇叭都说知识青年如何兴高采烈去农村,如何表决心要扎根农村一辈子。但是诗人食指写过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写知青告别北京的,当时我们读不到,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是另类的诗。当时还有另类的歌,记得我哥曾经抄在笔记本上,有《怀念上海》、《怀念武汉》等,记得有一句唱到:“我们的心儿飞回了武汉”,现在还记得旋律,比当时的语录歌好听。不过后来我在网上怎么都没搜到这些歌曲。我哥跟我讲,这些歌你千万别在外面唱,写这个歌的人是个知青,现在坐牢去了的。虽然这是反动歌曲,却让我知道了歌曲原来是可以触动人心的。
因此我眼里的知青,可不是来接受教育的,而是来教育我们的。第一批知青来自武汉,他们住在六队的队屋里,那里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时尚之都,引领潮流。他们的着装、举止言谈,都让我们羡慕。他们穿的一种拖鞋,是海绵做的,一个青年去摸了一下,那个软啊!出来说给大家听,都想去摸一摸。说什么那时候人人平等,他们倒是让我们觉得,城里人不知道比我们贫下中农要高几等,更遑论村里那些大气也不敢出的地富反坏。有个姓高的知青,我们都叫他小高。叫小高在当时是一种尊称,只有知识青年才有资格被人这么叫,农村人都是叫唤二狗大牛什么的。因此大人小孩都叫小高。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这些小屁孩叫人家小高的时候,小高心里一定是哭笑不得。小高在村里迅速成名,因为他在六队队屋的那几根台柱上用大红漆写了几条谁谁谁万岁万万岁的大标语,那些字竟然和书本上的印刷体差不离。我每次经过六队的队屋上小学,都要在那里放慢脚步,盯着那些字看老半天,小手指还在穿了孔的裤兜里比划一番。后来我在村里当了民办老师,也用刷子在教室的墙上写下了一些有关教育的大标语,同事们惊讶我怎么会写这种横轻竖重、略带棱角的仿宋体,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师承小高。
知青和贫下中农和谐相处的好景不长,不久就产生了摩擦。我至今不明白,在那个严格的计划经济时代,为何会有一些河南人来到我们村帮助种植西瓜。他们是如何才能得到组织批准出来的?他们显然比一般农民收入要高,我记得有一个河南人还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那时候那可是个稀罕之物,比如今的豪车还稀罕。河南人帮村里种了西瓜,知青就去偷,其实偷几个瓜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知青不仅偷瓜,还把瓜苗都扯了。且知青在村里经常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也激起了民愤。那一次,火山爆发了。那一天新厂镇那边来了很多知青,他们跑进村里的西瓜田,也不会挑,就一字排开,见瓜就摘,然后往地下砸,熟的就吃,生的就扔了。种瓜的河南人管不住,还挨了打。消息传开,村民很气愤,去找他们讨说法,他们在屋里,满不在乎,继续吹拉弹唱,不把平日老实巴交的农民放在眼里。外面的人越围越多,群情激愤,喊打喊杀。后来里面的知青也沉不着气了,往外冲。知青们只有匕首等武器,干不过村民的窝锹和钉耙。一场混战,很多知青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一些还能跑的知青,跑到河边,泅水逃命,有些农妇去河边捡回来很多衣服和鞋子;另有一些受伤较重的知青,村干部把他们安置在我们五队的队屋里治疗。我踮起脚从队屋的窗户里望进去,见有好几个知青,头上包着带血的纱布,一边哼哼唧唧,一边骂骂咧咧。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上级,至于是哪一级,我也不得而知,总之是闹得很严重的,陆续有一些大官来到村里。知青的家长们从武汉赶过来,有的扬言说自己是造飞机大炮的,要运过来灭了这个村子,要踏平胜利大队。村民们吓得不轻,全村动员,全民备战。帮助种西瓜的河南人,这时候又帮助村民自卫,自制了一种武器,在木头上钉了几颗铁钉,名曰“狼牙棒”,分发给青壮年。大队支书组织村民防卫,自带棍棒、扁担、泥锹和狼牙棒,三班轮换,昼夜防守。从新厂那边进村的路口是重点驻防地带,须得重兵把手,常驻100劳力,另一头也有常驻的,还有100人巡逻。蛟子河里有小船巡逻,水里放了铃勾,怕有人泅水来偷袭。老人小孩接到通知,都不在家里睡觉,全体去甘蔗林里露营。夜晚被交待不能穿白色衣服。我们这些小屁孩,则被严加管束,不许随便外出。全村笼罩在大战降临的氛围里。闹腾了一个星期,村民们都疲惫不堪了,各级领导也没有办法平息。我哥后来告诉我,这事情应该发生在1969年8月,正好中央发布8.28命令,命令停止一切武斗,上级才借机会把这事情平息。
大规模的战争终于还是没有爆发。这件事情最后是怎么了结的,当事人承担了什么责任,我也一直不清楚。现在猜想,这可不是一场简单的斗殴,事关毛伟人的战略部署,一定引起了高层相当的重视。但是这场官司难断,最后可能也只有不了了之。
自此以后,那个和蔼可亲的知青小高,见了我们,脸上也不再有笑意。我小小的心灵,便有了一点失落。
【作者简介: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曾经担任石首日报总编辑、石首市文联主席,深圳市卓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北京九鹏传媒机构总策划,现居苏州,非同文化总顾问,非同文化墙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