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范毕业那年的腊月二十八,父亲赶集办年货回来,把手中的那卷大红纸放在炕上,从褪了色的黄色帆布兜里掏出一瓶墨汁和一支毛笔,递给我说,今年的春联你写,不找人写了。家里有教书先生,找人写春联,人家会笑话咱的。
父命难违,我只能放下手中的活,专心研究起写春联。先要编出大门和屋门的春联词。几经琢磨,决定大门是“东风化雨山山翠,政策归心处处春”,屋门是“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编好词,打扫打扫西屋炕,把炕桌放上,找些用过的废纸,拿个碟子倒上墨汁,提笔练起。刚开始手抖腕颤,哆哆嗦嗦,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扭扭。满地废纸,满桌子墨。心急脸热,汗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一下午和大半个晚上,用尽大半瓶墨汁。上炕睡觉时,腰酸背疼。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把大红纸打开,准备“开工”,心里叮嘱自己,别慌,别忙,一笔一画写,定能写好。我先写了几个“福”字,练练笔,之后写那些贴在不显眼处的字幅。等手热了,自如了,才正式写大门、屋门的春联,一式两份,挑好的贴。红纸黑字,一副副摆了一炕。父亲走过来看了看,挑了几处毛病,比如,“福”字不紧凑,东风的“风”字有点草,像“凤”了。尽管如此,从父亲的神色里,看得出他还是比较满意。
此刻,我才闻到那股淡淡的墨香。
午饭前春联、挂钱如期贴出。阳光下红底黑字的对联熠熠生辉,挂钱飘舞,红红绿绿,院子立刻有年的色彩。
我们庄写对联有两个人,一个姓李,念过私塾,人称李先生。一个是我的远房叔叔,是“老三届”毕业生。全村十九户的对联都出自他俩之手,人们熟悉两个人的笔体,一眼便知出自谁手。大年初一到各家拜年,见到大门的春联,人们大多要评论一番,哪个字好,哪个字差,谁家的春联词意好。明天就是大年初一,我想人们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新笔体”,应该也会有一番评论。
果然不出我所料。初一还没吃完早饭,就听见大门口有说话声,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二叔,还有几个人站在大门前说着什么。出门迎进屋,拜年问好后,一位王姓大哥便问春联是谁写的。我回答说,是小弟我写的,给评评,咋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错,挺好的。
我心里清楚,当着我的面谁能说不好呢?他们赞许,更多的是鼓励和鞭策。我也清楚地知道,以后过年写春联将是我一项重要工作。于是上班路过县城,我挤出点时间,到书店转转,买了两本字帖,一本楷书,一本隶书。工作之余就在废纸上练几笔,写几页,坚持不懈。喜欢隶书,一年习字下来,自认为有了明显的进步。
第二年,左邻右舍的亲朋好友,把写春联的红纸送到我家,我写好后一一给他们送回。隶书春联,第一次出现在我们这小村庄。庄里人感到新鲜,也认可苍劲端庄的字体,过年找我写春联的人也多了起来,一到腊月底,家里人来人往,热闹起来。此时,父亲脸上充满了自豪,我也为能给左邻右舍做点事感到高兴。
如今,人们很少自己写春联,一进腊月,市场上卖春联的人很多。各种质地、各种字体的春联应有尽有,省事,方便。但我总感觉那些从机器里“走出来”的春联没有沁人心脾的墨香,缺少一些味道。
三十多年了,过年我始终坚持自己写春联,铺上纸,提起笔,墨香弥漫,笔下生风,红纸上的字就有了灵性,也有了年的氛围。无论是对幸福生活的祈望、祝福,还是对时代的热情讴歌,我觉得,手写春联更能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
《 人民日报 》( 2018年01月31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