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琪
走出电影院，如果遇上一个随机调查：用你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去交换世界首富的金钱世界，你愿意吗？我想，迫不及待地说愿意的应该不多，即便有愿意纸迷金醉，过把瘾就死的，十之八九也是因为他不了解真实的世界首富家族其实比电影《金钱世界》还惨。
如果不是电影《金钱世界》在内地放映，可能很多人也未必知道世界首富约翰·保罗·盖蒂（1892—1976）这个名字——美国的石油大王，从1957年起便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一直持续到1976年去世。 铅字传播时代，“首富”还是一个新鲜词汇。盖蒂现身说法的发财秘籍不少，中文版的《我怎样赚了一亿美金》和《我如何成为世界首富》应该是同一本书的不同中文版本，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内地的影响十分有限。当年，怀着对于金钱世界的好奇、觊觎，乃至企图，我买过一本《世界头号富翁的生活与爱情》。前两天我从书架角落里翻了出来，纸质焦黄，面相衰败，罗伯特·伦兹纳原著，唐润华翻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出版，定价1.75元。当时的读后感依稀记得——发财太难！不过，瞧，这就是腐朽、垂死、堕落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写照，有钱人真可怜！
“干瘦驼背的石油商，嘴唇薄得如同一个洛克菲勒银币，体现出他的吝啬；他那又长又大的鼻子和冷酷的、毫无表情的蓝眼睛，表明了他的能量和冷淡。”电影中的形象与罗伯特·伦兹纳笔下的传主形象高度吻合。 比尔·盖茨和沃伦·巴菲特像阳光大男孩，石油大亨洛克菲勒、钢铁大王范德比尔特、汽车领袖福特等则代表了美国奔腾年代雄健豪迈的企业家精神，与这些富豪形象完全不同，盖蒂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不只是他在商场上的功绩，更在于其神秘、错乱、矛盾、阴鸷的多重人格：顽强的石油商、花花公子、不尽职的父亲、慷慨的艺术品捐赠人、兜售致富经的作家、撒谎者、骗子、吝啬鬼、重婚者、虐妻狂、假绅士、胆小鬼、乡巴佬等等，他是一个充分曝光却无法透视的神秘莫测的黑匣子，其被亲情障碍症诅咒的家庭与子孙，更令人嘘唏感慨。
我们先快速浏览一下约翰·保罗·盖蒂的石油人生。 1892年12月15日，保罗·盖蒂出生于美国，他的父亲乔治·盖蒂是个石油商。少年盖蒂的愿望是想当一名作家和外交官，但耳濡墨染，还是对石油业产生了兴趣，最终投身石油事业。 30年代，美国经济出现了大萧条，股票市场崩溃。当大多数投资家和商人纷纷退缩和躲避的时候，盖蒂却逆流而上，不断扩张。二战结束，盖蒂60岁了，功成名就却壮心不已，开发中东石油，鏖战美国“石油七姊妹”，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新的胜利，1957年，盖蒂的资产就已超过10亿美元。这一年，《命运》杂志列出美国最富有的人名单时，盖蒂名列榜首。1958年这位石油大亨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故事，也成了一个财富时代和金钱世界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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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金钱世界》的主线是一场轰动一时的真实绑架事件——1973年，盖蒂的孙子保罗·盖蒂三世在罗马被匪徒劫走，劫匪向小保罗的母亲盖尔勒索1700万美元，大约相当于如今的10亿美元。盖尔只能向她的前公公求救。 面对绑匪的要求，一开始盖蒂拒不支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声称：“我还有14个孙子孙女，只要我付了一分钱，这14个孩子都得被绑架。”可谓理性冷静，不是没有道理，但将精明算计与商业法则加诸骨肉亲情之上，引发舆论一片哗然。
当盖蒂三世的耳朵被切下后，盖蒂终于愿意协商，却不忘“乘人之危”，要让盖蒂三世平安归来，那么母亲盖尔就放弃儿子的监护权。最后，与盖尔和律师一行人坐在会议室里讨价还价。会议结束盖蒂只愿意支付可以抵税的最高额度220万美元，剩下的约100万美元老盖蒂慷慨“借”给儿子、保罗的爸爸，分四年偿还，每年交4%利息。在与绑匪展开长达5个月的“讨价还价”拉锯战之后，最终这场震动世界的绑架案以盖蒂三世被割下一只耳朵、盖蒂支付330万美元赎金落幕。
《金钱世界》就此落幕，而现实版的金钱世界悲剧依旧。罪犯最终被抓铺归案，但这对于逃出生天，惊恐万状的盖蒂三世丝毫起不到安慰作用。在纽约，他与安迪·沃霍尔之流一度疯狂派对和滥用毒品，试图探索艺术与人生新境界，终于在1981年的一场中风后半身不遂、部分失明并落下了严重的言语障碍。为他担惊受怕，救他于水火的盖尔还得继续服侍他。他在轮椅中度过了后来的三十年，于2011年去世。 绑架悲剧事发偶然，固然不幸，但盖蒂三世行为不检，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咎由自取。相比之下，盖蒂其他几个儿子的离心离德、背叛出走，乃至悲剧性结局更带有宿命论色彩。
我们先看看老三小盖蒂，也就是被绑架的盖蒂三世的父亲。他是一个多情的浪荡子，对异国情调的女人的追求也许比他结果五次婚的父更甚。唯一不同的是他更加放荡。他父亲抱怨说，长头发、大胡子的小保罗被“世界各地的丑闻杂志”大做文章，他“穿着一套使真正的嬉皮士十分妒忌的天鹅绒服装”。 对老三小盖蒂来说，60年代最后几年的所作所为与他父亲30年代和50年代在欧洲大陆的放任之流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参加以放荡而臭名昭著的晚会，结交了一大批电影演员、名门望族和在纽约被称为“欧洲垃圾”的挥霍无度的富豪。盖蒂对小盖蒂是恨铁不成钢，而小盖蒂不过是依葫芦画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已。绑架事件伤了小盖蒂的心，后来他放弃了继承权，与盖蒂划清界限，跑到英国定居，成了一名图书收藏家。
最惨的是老大乔治。如果说老三小盖蒂曾经是最受宠爱的儿子，那么，老大和法定继承人乔治也许就是名望最高的了。他是盖蒂石油公司的执行副总经理，作为他父亲的遗嘱制定执行人有两份投票权。此外，他是南加利福尼亚一位受尊敬的商业领袖，是美洲银行、道格拉斯飞机公司的董事，洛杉矶交响乐团的主要资金筹措者，还是一个成功的育马人。尽管如此，他从未得到过他父亲的赞扬，一如盖蒂从未从他的父母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的赞许一样。非但如此，盖蒂丝毫也不掩饰阴冷的负能量，传记作者伦兹纳写道，“盖蒂从萨顿庄园向洛杉矶发来过一连串言辞极为尖酸刻薄的留言，为的就是提醒乔治，父亲一直在关注他，而且不带丝毫欣赏之意。” 盖蒂还威胁他说，如果乔治不降低他们的子公司之一核燃料公司的巨额亏损，他将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必须把赤字降到300万美元，否则，“我就要朝它扔一颗氢弹。”盖蒂非常鄙视这位法定继承人，在盖蒂石油公司工作人员和他的朋友面前羞辱他。乔治老师觉得他父亲对每一件出错的事情——不管是盖蒂公司的股票下跌，还是为盖蒂博物馆运送法国家具的车船在途中出了事故——都归咎于他。乔治对他的朋友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负责失败的副董事长”，而他父亲是“负责成功的董事长”。乔治曾说，他生活在父亲周围是多么不幸，他对父亲的恨是多么的深。
1951年，老大乔治结婚。老盖蒂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实际上，他没有出席过任何一个儿子的婚礼，而他也没有邀请过他的父母参加他的五次婚礼。第一任妻子因吸食海洛因身亡，陷入抑郁的老三选择了再婚，但这并不足以改变他的命运。在结婚16年后，育有三个女儿的第二任妻子于1967年内申请离婚，他指责丈夫“冷淡无情，漠不关心，侮辱人”。她对洛杉矶高级法院法官说，“他从不让我跟他一块外出。他在家里时，总是自己单独呆在一个地方。” 一天下班后，乔治先是拿起霰弹枪向空中射击，然后用一把烤肉刀刺伤胸膛，并在警察到来后将自己锁进一间房内。由于之前已经服下致死剂量的药物，他于第二天在洛杉矶天使皇后医院不治身亡。 再说老五蒂姆。这位最小的儿子12岁患上脑瘤需要开刀，尽管盖蒂声称这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但还是漠不关心，抱怨医疗费用很贵，继续在欧洲寻欢作乐，没去看望过儿子。在儿子病逝后，连葬礼也没去参加。
“冷淡无情，漠不关心，侮辱人”似乎成了首富家庭的气候特征，而主导者就是盖蒂。1972年，当伦敦《每日邮报》叫盖蒂谈一谈乔治时，他搜索枯肠说出的一句话是，“他住在洛杉矶。”或许他内心还残存一丝尴尬吧，谁知道呢？ 电影《金钱世界》也暗示了代际遗传的亲情障碍症魔咒的存在，其源头在哪里？或许弗洛伊德的学说能提供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有关盖蒂早期尤其是家庭生活的资料很少，但可以看出，他与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有过尖锐对立，这对于盖蒂的性情养成颇有影响。 青年时代的盖蒂向往石油业，按道理子承父业是不错的选择，但不知盖蒂父亲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并不赏识盖蒂的理想，更不支持盖蒂的事业。1914年，保罗带着500美元去俄克拉荷马州创业。次年，他买下一块地开采石油，但无钱购买机械。父亲同意给儿子买机器的钱，条件是拿走70%的利润。盖蒂似乎在顶风作案，他每一步成功都在证明父亲的误判，都像是反叛的胜利宣言，从而增添了父亲的恼恨，这一恼恨最终体现在令人错愕的遗嘱上。
1930年，盖蒂父亲病故，他给妻子萨拉留下了1000万美元的遗产，并把遗产的控制权交给指定的遗嘱执行人和他的副手；盖蒂只得到50万美元遗产。这对盖蒂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妨碍了他进一步施展手脚。他的母亲也不信任他。在30年代大萧条中，盖蒂大肆收购腰斩又腰斩了的竞争对手的股票，原本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再糟腰斩，虽然最后母亲出手相救转危为安，但此前一再被拒的百般哀求还是深深伤害了原本就稀薄的母子之情。
盖蒂无法得到父亲母亲的亲近和信任，潜意识中的怨艾基因遗传下去，他同样无法信任自己的子女，比“亲父子、明算账”更寒心的亲子之间的疏离螺旋式代际循环，盖蒂家族至少有四代人无法打破这个魔咒。 1976年，盖蒂去世，老四戈登继承家族产业，但在盖蒂去世十年之后，戈登以100亿美元的价格卖掉了全部家产，转身写歌剧去了。他一直是人们眼中值得尊敬的旧金山慈善家，对歌剧和酒情有独钟，然而在1999年，人们却发现他在洛杉矶还有一处秘密的“外室”。育有四名子女的戈登另有三个私生女。
多情放荡，逃避责任，这最像盖蒂的真传。根据伦兹纳的记述，1954年的时候，他曾向一名律师吹嘘自己有100个情妇，希望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分到点钱。而实际上，老盖蒂泡妞从来不付现金，AA制也行不通，他生命的最后18年里，他一再暗示或公开许诺在遗嘱中将调整他们的数额。盖蒂的遗嘱修改了不下21次，如果受益者对他稍有得罪，他就削减甚至取消分给他们的遗产。然而他死后，他的情人们什么都没得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了，老二让·罗纳德·盖蒂哪去了？二儿子早就和家族疏远，逃离了金钱世界，过自己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去了。
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是的，电影《金钱世界》所展示的人性贪婪、冷漠，亲情障碍，绝对超乎我们普通人的想象。你不太可能自己骗自己说，有钱人都不幸福，但你可以说，青菜豆腐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