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黑配色的画面,的确让影片本身略显沉闷,但这一层迷蒙的灰色,却恰好是晦暗年代的真实镜像。
尹东柱,一位出生在中国东北部朝鲜族自治区的韩国诗人,也许我们可以称他为中国人,但他所有的文字都是用朝鲜语写成,内心向往着民族的故土,那么他应该是一名纯粹的朝鲜诗人。他出生的家如今还在吉林,但中国人鲜少有人知道,故居重建也是在韩国政府的资助下完成的。据说在韩国,他的诗作是文艺青年的爱物。他短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宛似一颗流星,也许,是他仰望星空时曾经最神往的那一颗。
不同于德惠翁主的贵族身份,尹东柱出生于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电影中,他的父亲小有才学,本本分分,有朴实的价值观。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为民族做点实事的同时也能安身立命,过好日子。因此,他强烈地希望东柱可以成为一名医生。但东柱却与表哥一道热爱文学,表哥写文他写诗,互相鼓励,共同进步。原本表哥的父亲也不同意儿子走文学之路,但儿子的一篇散文在韩国的着名报纸上发表,老爸深感颜面大增,从此不再干涉。电影中的尹东柱有别于历史,似乎起步较晚。在表哥得到认可的时候,他的诗作都藏在抽屉里,没有人知道,也害怕被人发现。他的鼓励都来自于朝夕相伴的表哥。但从百度百科上的资料来看,尹东柱从小学起就陆续有诗作发表。也许并没有发表在着名报刊上,但已被一定范围内的人知晓,并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还是可以推定的。
电影中的表哥似乎是一个虚构人物,恰如《德惠翁主》中的金章汉,他的任务是引领故事前行的同时与主人公形成呼应和对照,以达到故事和人物刻画的张力,使电影表现更加丰富。表哥是个聪慧,有才但思想激进的青年。中学时向往共产主义,奋不顾身赶往金九领导的临时政府。但不久即发现被各方势力利用,又回到韩国读大学。在学校里仍旧革命热情不减,渴望借办杂志来唤醒民众的抗争意识。与东柱不同的是,他虽然有文才,但不以文学为然。文学之于他,就像美好的女人,是用来完成革命的工具。他鄙视纯文学,认为热衷文学是消磨斗志,而被日本人压迫的时代里,人们应该热衷于反抗。我想他的想法是那个时代的青年普遍认同的,也是时代的特征与缩影。我们对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并不陌生,因为在同一个时代,中国文坛也有大量的秉持这一思想并身体力行的作家。也许左联就是最佳代表吧?
但尹东柱却有自己的想法,在电影的前三分之二里,他都是那个时代的另类。他不热衷于革命,最大的心愿是成为一名诗人,他的诗也从不书写革命,几乎完全与时代脱节。在生活中,他的理想是认真读书,读英国文学,努力走进伟大诗人的行列中去。他热爱珍视身边每一个朋友,不以他们为争名逐利的工具,他的作品也渐渐得到教授学者的认可和赏识。没有表哥的激情和愤懑,他更像生活在今天的我们,也许只有隔着半个多世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才能隔着灰色的电影画面,理解他的理想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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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被日本人管控,不允许教授朝鲜语课程,东柱听从老师的建议,考虑去日本留学。这是一个令被殖民的朝鲜民众较为尴尬的选则。一方面他们生活在日本殖民者制造的苦难中,痛恨侵略,渴望民族自由。但另一方面,他们要面对民族文化的落后,想要学习更多的知识与文化,不得不去侵略国留学。在留日的情感点上,中韩两国有所不同。中国留日的风潮主要集中在189年的甲午海战之后到197年抗战爆发之前,而随着大面积国土沦陷和全面抗战的开始,不但留日学生锐减,在日中国学生也大批归国。但韩国却在甲午海战之后一直受制于日本并最终成为其殖民地,直到19年日本投降之后。而在这被强烈抹杀民族性的时代里,大量韩国学生留学日本,甚至加入日本军队。这其中,一代反抗意识强烈的青年人内心所承受的也许更复杂,更令人深思。
表哥选择与一同留学日本,目的却别有打算。东柱一心想入京都大学学习英国文学,而表哥只想借机联合在日韩国学生发起革命。讽刺的是,无心学习的表哥考上了京大,而渴望深造的东柱却名落孙山,不得不转考东京立教大学。当父亲接到消息后,失望得抬不起头来。东柱也是失望而落寞的,在日本街头,他似孤独的流浪者,理想与时代格格不入,就像一个笑话。他用民族语言写就的诗歌不能见着于世,压迫永无天日。韩国学生都不愿去东京,那里政治空气浓烈,常常强迫韩国学生入伍,因此大批韩国留学生都留在关西(京都属关西地区)。但东柱却只能奔向最危险的地方,仅仅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
东京彻底改变了尹东柱。他的诗歌得到认可,并被同学翻译成英文,可以寄给英国的出版社寻求出版。从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归国的老师非常赏识他,认可他在文学上的造诣与思想理念。如果在和平年代,东柱已经踏上了成功之路,无须英国出版社,他的朝鲜语诗集应该早就出版了。但在19年的东京,东柱没有这样的运气。他拒绝服役,被闯入课堂的日本军人当众剃发羞辱。老师不敢阻拦,学生们吓得偷偷哭。罪恶的年代里容不得他追求纯美的文学之梦。他终于放弃,离开东京重回京都,并郑重对表哥表示愿意加入革命的阵营。
表哥拒绝了他。表哥说,拿枪的事情由我来,你去追求文学吧!表哥不是在讽刺或嘲笑他,他的话道出的是兄弟情。这些年,他虽然不认同东柱的纯文学理念,但却是一直支持他鼓励他的。也许是出于兄长的责任,不希望弟弟从事危险的革命活动。也许是对文学保留着另一种认知,希望它保有一块纯粹之地,不被社会浸染。东柱的改变,或许可以称为一种觉醒。受压迫被泯灭的时代,文学之梦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他选择一同抗争。与其坐以待毙,为不能完成的梦想哭泣,不如奋力一搏,也算一种努力。
表哥虽然没有将他拉入组织,但东柱同样被逮捕入狱。整部影片就开始于入狱后的审讯,穿插着对往事的回忆。历史上的尹东柱在监狱里受尽折磨,电影没有直接表现血淋淋的酷刑画面,但并没有削减其深刻性,而是从思想精神层面做了一个深入的探讨。
东柱与日本审讯官的对话随着情节的推进由浅入深。在剧情基本展开完毕之后,对话进入更深的层面。日本审讯官抛出日本人的主张,所谓对东亚各国的侵略,其实是一种解放。这是军国主义思想洗脑后的一种认知,原发点在于日本曾受美国的欺压,在认知到自身的落后时迸发出的一种耻辱和反压迫心理。但在极度膨胀中的发展岁月,迅速挤入列强后,日本不但学会了恃强凌弱的国际法则,并将其野蛮扩大化,甚至发展出一整套政治理念,即“大东亚共荣圈”。他们自鸣得意的解放,却是对他国的另一种欺凌,而这种从精神到肉体的野蛮征服给他国造成的痛苦与损失远远高于它痛恨的欧美列强。但这种扭曲的胜利感却根植于诸多日本人心中,以审讯官为代表,他的坚定令人不寒而栗。他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残忍的手段,而在于他的思想与认知,这才是摧毁自己亦摧毁他人的最恐怖之处。
可笑的事,审讯定案后,审讯官要求东柱等人在文件上签字。理由是要走法律程序,并自豪地说,这就是文明国家与非文明国家的区别。然而在孱弱却坚韧的东柱面前,他的自我标榜却成了一个极大的讽刺。他所沾沾自喜的文明,正在世界上制造着野蛮而残忍的罪行,整齐漂亮的文件也掩盖不了血腥的气味。也许有一天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曾经的丑陋与无知,也许不会,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意识到了那些罪恶。而一直脱离时代的东柱,仰望星空追求文学梦的东柱,孱弱而木讷的东柱,拿起那一叠文件撕了个粉碎,坚决拒绝签字。
他说,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却渴望成为诗人,没有成为领路人而做了一个跟随的影子,感到很羞愧。与激愤的表哥不同,他的隐忍与克制蕴满了一种强烈的痛,他不再说日语,最后的心声是用朝鲜语说出的。至于审讯官懂不懂,他已不再在乎,他的坚持不必人人皆懂。
尹东柱死在19年之初,半年后日本投降,结束了罪恶的侵略。这是最令人痛惜与遗憾的年份,我们都希望他再忍忍。但历史总是那么残酷,一个人的生命无法以历史进程为极限。但东柱的诗篇却没有一同消亡,他的压抑与忧伤得到了后世读者的认同和理解。他谈不上伟大,但这短暂的历程与并不曲折的故事却在阴暗的画面中闪亮着,一如夜空中的群星,有一颗并不算明亮,却有着不可磨灭的光泽。也,那就是尹东柱。